Reardon

原点(三)

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某处开始干涸,然后留下一滩盐渍;我能感觉到自己头发的异味,像冬天隔夜猪肉汤散发出淡淡哀愁。—— 里尔登·梅

夏天,祖父带我走夜路,一条延伸到天边的,窄窄的小路,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,蝉鸣蛙叫,草香沁人心脾。刚下过雨,路上隔着几米,便是一滩浅浅的积水,稍不留神,就会踩到水坑里,祖父看我走得小心翼翼,便告诉我,月亮下,有水的地方,就是亮堂堂的,没水的地方,就是黑的。你只要挑黑的地方走,准不会错。于是,我就这样,走得快了起来。

被黑暗所笼罩,烛灯仅仅映照桌面一隅的世界,永远的,无限遥远的离开了我们。蜡烛,煤油灯并不是被黑暗打败的,它们是被更光明的灯泡,霓虹灯带,水晶吊灯所永久掐灭的。前现代的人们,黑暗的降临还能让他们得以停顿、喘息,得以从繁重的生活重担中解脱出来。而在后现代社会,灯光的照耀,让那些可怜的男男女女们,即便身处地狱,却还要一次又一次,在强光下被穿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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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粉饰太平的光。

这里没有一般意义上所谓家的种种特征,没有锅碗瓢盆,没有待洗的碗,晾衣的绳,没有婴孩的啼哭。这里只有柔和的灯光,考究的装潢,典雅的地板,以及透着夜色的大落地玻璃窗,这里寂静无声。婉云熄灭所有灯,拉上窗帘,坐在地板上。她找这个家,找了很久,因为她的要求过于苛刻,要位于走廊的尽头,而不是住户的中间位置;周围要有足够多的,面目含混的邻居,以便将她埋没其中,不能被任何人分辨;当然,外面还要能停下数不尽的自行车。

祖父的晚年,咳嗽很严重,咳嗽的终点,是一口浓浓的痰,等这痰伴随着一声巨响的咽喉部排痰声音,被喷射而出,祖父便又开始下一轮的咳嗽,周而复始。客厅的沙发椅旁,是一扇开向房子走廊的窗户,平时这窗户都会开着,有一次,不知是谁将这窗户关上了,祖父却误认为还开着,竟将一口浓浓的痰,一股脑吐在了这分明关着的,明亮的窗户玻璃上。第二年夏天,祖父便去世了。而这扇窗户,也在我心里,永远的浑浊下去,不可靠近。

我们不过是跌落在无限黑暗悬崖中,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重黑暗。即使我们最终被无情的白光所裹挟,所吞噬,失去最纯粹的底色,我们也应该铭记我们最初的模样,铭记我们的温度,生命。

光亮,孤零零地显现在茫茫黑暗之中,继而开始四处侵略这个黑暗的世界,所到之处,一片惨白。

万物,何止是刍狗。

清醒到一定程度,便也开始忘却这绵延不断,绮丽多彩的梦境;而暴露在强光下过久,便也不再怀念这无边无际,无限温柔的黑暗。

祖父早年以打渔为生,壮年当剃头匠,晚年终日饮酒。一生无甚可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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